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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清水姊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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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的宿營地裏,只聽得見篝火的霹靂聲和蟬蟲的吟唱聲,繁星璀璨,卻比不過瑯歌的眼睛。

玄淵坐在篝火前,仰著頭。

“這孩子……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嗎?”頑老和羅驍出現在玄淵身邊。

玄淵警惕地回頭,望向帳子的方向。

“他累了,早睡著了。”頑老道。

玄淵這才放松下來,點頭:“是。我雖知道元家人的外貌聲音特別,但見到瑯歌時還是覺得意外。當日,我的書信是寄於昆笑前輩的,但是我沒有料到昆笑前輩會在這個時候……他傳信告訴我,他會在胡地等我,所以我的註意力全部放在了中年人身上,完全沒想到等著我的會是他。”他再次回頭看了看這個小家夥。

頑老讚同道:“所以瑯歌的羅盤從一開始就指向了這裏,只是你們的時間算的也太巧了吧,要不是那沙塵暴,我們八成會錯過。”

“不會,”玄淵搖頭,“我也是見到了瑯歌才意識到的。前輩把我們帶到了這一帶草原,地域空曠遼闊,依著瑯歌的性子,我們一定不會錯過他的歌聲。熹月不就發現了嗎?”

羅驍恍然大悟:“這樣倒是能省些腳程和時間,只不過,我們在乎這麽點時間嗎?你已經等了這麽久。”

“聽了瑯歌的話我才明白,昆笑前輩不說,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急切,畢竟是同胞兄弟,畢竟他的身體已經耗不起了。大約,他是想親自完成這件事的,並不打算拖累瑯歌,故而瑯歌事先沒有得到任何信息。我只是愧於前輩,如果不是我的打擾,前輩或許不會這麽早就病逝。”玄淵的聲音裏隱隱透著一絲悲切。

頑老也嘆口氣:“你也別多心,他的病打小兒就這樣,現在也不能怪你,你讓他看到了解決的希望,他也會欣慰吧。昆笑這孩子夾在三代人中間,到底不容易啊……”幾句話裏省略了太多唏噓。

“可是,這黃毛小子似乎是真的,對他要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啊。”羅驍焦急地撓頭。

玄淵道:“大約是昆笑前輩沒能來得及告訴他吧,畢竟我的信很突然。瑯歌雖年輕,但到底是元家族長,我相信昆笑前輩托付的人,想必是靠得住的。而且我認為,瑯歌並非一無所知,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是什麽。我有些擔心的是,我們所有人,多少都和那些舊事有些聯系,然而只有他,他是在那件事之後出生的,他,真正無辜。”

“卻又真正,不能置身事外。”頑老說出了玄淵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。

“羅驍,”玄淵望向夜色裏堅毅的漢子,“答應我一件事。”

“嗨,你跟我客氣什麽,直說!”羅驍道。

玄淵望向燦爛的星空:“無論什麽時候,都要保全瑯歌。”

羅驍心裏很清楚這份托付的分量,嚴肅地回答:“我明白。”

那一夜,對於玄淵來說,很漫長,黎明的腳步遲遲不來。

南下,最大的感覺便是日日漸暖,曳馬高歌,舒暢之餘,熹月心裏的壓力舒緩了不少,也不那麽焦灼了。終於,又回到了淩縣,走了一趟草原,幾個人都疲累不堪,羅驍提議回霄雲寨修整幾天。

瑯歌是第一次踏步九州地界,看什麽都新鮮,在集市上買了好些蜜餞和小玩意兒。

其實,經過幾日相處,熹月漸漸發現,瑯歌不谙世事、塵俗未染,又心思細膩、善於思考,然同時直爽大氣,還有幾分倔強,舉手投足、行事做派倒還真是個小男子漢。他和羅驍暢飲一回之後,羅驍不住地拍著瑯歌的肩膀直呼“認下這個兄弟”的話。看來,瑯歌嬌嫩單純的外表之下,內裏倒真是個豪爽小俠風采。

隔日,入寨。

寨子裏仍舊守衛森嚴,行事有素,只是隱約間,空氣裏的氣氛,和羅驍在時不太一樣。

羅驍察覺異樣,速速闊步邁進大堂,卻不見颯芙。

大堂裏只有幾個分隊的隊長,年歲不一,看到羅驍,皆是一驚:“大哥?你回來了?”

羅驍來不及解釋自己的情況,看那幾個人臉色,不像是出事的樣子,語氣緩和下來,半玩笑道:“啊,沒什麽,出去繞了一圈正好路過,回來看看,看你們趁我不在,有沒有壞了規矩啊。”

羅驍走時,只對寨子裏的人說是跟朋友出去游山玩水,並未說具體時日,加之平日裏,這羅寨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慣了,回來也就回來了,幾個分隊長也沒多想,告辭下去了。

不一會兒,沐澤從後門溜進來,身上帶著傷,狼狽不堪。

“沐澤!”羅驍目若銅鈴,灼灼如焰。

沐澤見到羅驍,大驚之餘,悲喜交加,跪拜壓低聲音道:“大哥,出事了!”

會叫颯芙束手無策的大事。

颯芙,羅驍的發妻,霄雲寨的壓寨夫人,自然不會是尋常閨秀。

事實上,更多的人知曉的,是颯芙和妹妹颯蕙二人的另一個身份。

淩縣因地處邊境,貿易往來之下,故而繁華一時。東行西去、各色人等雲集於此地,其中,街坊深處一座小小清水閣,門庭若市。

那個時候,芙兒和蕙兒,一琴一箏,一歌一舞,成為這淩縣最耀眼的並蒂雙蓮。

然而很少的人才知道,颯芙和颯蕙其實毫無血緣關系,她們都是幼時在蘇杭的時候,被賣到樂閣,在那裏學習樂理歌舞,待到好年齡,老板便高價賣到各院各館,獲利頗豐,至於在樂閣的這些年,其中辛苦自不必說。

就在桃李碧玉[桃李碧玉:桃李年華,女子二十歲;碧玉年華,女子十六歲。]之佳齡,颯芙和颯蕙連同其他幾個年紀小些的姑娘,一並賣給了一個魯姓行商。這位魯老板曾帶著一大批陶瓷茶葉,前往西域販賣。他只是一時興起,想西域粗獷之人哪裏見過江南女子的妙趣,或許可以借此大賺一筆,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,就從樂閣帶出了人,連同一大批貨物,踏上了路。

一路上,姑娘們坐在馬車裏,無不淚水漣漣,落入煙花之地已經足夠難堪,還要離鄉萬裏,步入蠻人荒野,更是自哀不已。只有年紀最長的颯芙,摟著面色哀戚卻還算自持的颯蕙,掀開一角窗簾,目光深邃,平靜如水。

路途顛簸,好歹終於平安抵達了淩縣地界,姑娘們一路沒有反抗,魯老板也松下戒備,雖未到淩縣縣城,還是決定不再匆匆趕路,早早紮營歇息。

盛夏月色明媚,颯芙和颯蕙溜到湖邊的角落裏說話兒。

“芙姐,明日就要到達淩縣了,此行一去,恐怕今生無望回鄉啊。”蕙兒輕輕嘆道,“若我是男兒就好了,便可以自力更生,不必任人擺布。”

颯芙凝望著月色,聲音忽然硬起來:“你我雖為女兒身,卻還未走到山窮水盡。”

“蕙兒不明白。”颯蕙倚在颯芙肩上,手指絞纏著手絹。

“蕙兒,我們逃吧。”平靜的聲音,卻道出了這樣一個驚天之舉。

“什麽?”颯蕙一驚,險些喊出聲來,連忙捂住嘴巴,壓低嗓子,“芙姐,你可曾想過,若是失敗了,我們會落得什麽下場?即便逃出來了,我們又如何謀得生存呢?”

颯芙的目光炯炯,道:“我想了一路,魯老板帶的人不多,而且現在他們開始放松警惕,我們不是沒有機會。至於生存,我們都不是嬌生慣養的,什麽活計做不來?”

“芙姐說的是……”颯蕙低頭,手絹絞得更緊了。

颯芙看出了颯蕙的心思,苦笑道:“你在想趙霖吧?”

“姐姐?”颯蕙驚訝地看著颯芙。

魯老板的十來個隨從,大部分是粗猛漢子,是跟了魯老板許多年的,只有那趙霖是今年才買進來的,年紀最小,眉目清秀,也是窮苦出身,因為讀過幾年書,被魯老板吩咐管賬,卻是個心地純善之人。

“我們一同行多少路了?他的心意姐姐會看不出來?只不過……蕙兒,我們不能依靠他,我們只能依靠自己。”颯芙慢慢道,“趙霖是個好人,但是心腸慈軟,只怕他沒這個膽子,我們也沒機會和他商量。”

“蕙兒,蕙兒聽姐姐的。”

“姐姐不是要你聽我的,而是要你自己決定。”

颯蕙望望月亮,咬牙道:“姐姐,我的命運,我要自己掌握。”

颯芙淡淡一笑,正欲回答,忽然聽到一聲醉吟,正是那魯老板。

“啊呀,躲什麽?老爺……待你們不好嗎?”魯老板大著舌頭,闖進了姑娘們的帳子。

那幾個姑娘最大的不過十五,抱著頭縮在一起,連喊都不敢。

颯芙幾步跑來,撩開帳子,正好看到原形畢露、醜態全現的魯老板,正抓住年紀最小的颯茱,茱兒雖小,卻毫不客氣地反手揮起一掌,響亮地打在魯老板臉上。這一巴掌倒把魯老板打醒了些,他定定神,不由大怒,拉扯著茱兒摔在地上,撲身上去。

颯芙嘴角冷冽一揚,身影一閃,便沖進去。

茱兒只看到一抹銀光閃過,伴隨著濃郁的血腥味,魯老板已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。

颯芙手握著鋒利的簪子,站在一旁,那簪子上,還有殘血不斷滴下來。

“芙姐!”茱兒顫抖著,話都說不出來。

“怎麽……啊,芙姐!”颯蕙跟進來,看到這一幕,盡管有所準備,心臟還是狠狠揪了一下。

“蕙姐,芙姐……”幾個小姑娘驚恐地看向她們唯一能夠信任的兩個姐姐。

颯芙盯著魯老板爛泥似的身子,眼裏燃燒起熊熊怒火,似乎還是不解恨。

颯蕙看了看颯芙,轉而對小姑娘們說:“就這樣被賣到西域去,姐妹們誰都不甘心,芙姐剛剛與我決定,我們要逃跑,擇日不如撞日,看來老天幫我們一把。當然,不願意和我們走的,我們絕不勉強。”

平日裏,颯芙的脾氣冷淡,而颯蕙與幾個小妹妹談笑更多些,也熟絡些,茱兒幾個相互看了看,茱兒大著膽子說:“我們跟姐姐走。”

“好哇,幾個丫頭片子膽大包天啦!”是魯老板的一個隨從,半醉半醒,倒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。

颯芙剛一轉身,就被那隨從一掌拍倒,好容易翻過身來,只聽得很響的“咣當”一聲,那隨從便軟軟地倒下了。

颯芙看向來人,他身量瘦弱,手上舉著一根銅燭臺,想必是用了最大力氣,虎口都震破了。

“趙霖?”

剛才的趙霖估計也是頭腦一熱,沒顧忌上後果,緩過神來,見此情形,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,不斷蹬塔著腿腳,拼命想離那灘血遠一點。

“趙霖!你怎麽……”颯蕙連忙撲上前,扶起趙霖。

“蕙兒,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趙霖哆哆嗦嗦,轉而看向颯芙。

颯芙問趙霖,冷冰冰地問:“趙霖,你對蕙兒,可是認真的?”

趙霖迷茫地張張嘴巴,一時間沒反應過來。

颯蕙拍拍他:“傻子,姐姐是問你,要不要和我們走?”

“是!趙霖對蕙兒,真心真意,我……”趙霖連忙保證道。

不等趙霖說完,颯芙已經走出門,悄聲道:“事已至此,你隨我們一同吧,也算有個照應。”

趙霖眸子一亮,堅定地說:“趙霖定不負姑娘們。”

“你只要不負蕙兒就好了。”颯芙淡然一笑。

颯蕙嗔怪道:“你是真傻了麽?”

趙霖這才想起自己的話不妥,連連道歉,幾個小姑娘見狀,也嗤嗤笑起來,並不責怪。

“他們還在睡,我們得快點。”颯芙道。

趙霖從那隨從身上取下刀來,握在手裏。

剛剛走出帳子,裏面忽然傳來一聲呼喊:“她們要逃!”

颯芙回頭,看到剛才被趙霖打暈的隨從竟然這麽快就醒了過來,大呼小叫著,於是秀眉一擰,反手奪過趙霖手上的刀,一道亮光閃過,手起刀落,那隨從連聲音都沒機會發出來。

“他是要做你夫君的人,手上的確不應該再沾血了。”颯芙聲音寒冷如冰。

趙霖驚訝於颯芙狠辣之餘,也有些佩服颯芙的果決。忽然,他感覺到颯蕙正緊緊抓著自己的袖子,扭頭看到了颯蕙滿臉的淚水:“蕙兒?”

颯蕙已經泣不成聲:“趙霖,芙姐,芙姐也不願意這樣做,但是,姐姐為了我們姐妹,她情願自己去背負……這些罪孽。”

來不及再說別的,另幾個隨從已經跟來了,轉眼近在眼前,颯芙喝道:“你們先走!”便揮刀劈去,可到底是弱女子,剛剛已經用盡力氣,哪裏抵得住來勢洶洶的暴徒。

正是絕望之際,隨著一聲尖銳哨聲,不知哪裏跑來一大群猴子,沖著暴徒們撲上去,又抓又撓又咬,那些暴徒哪裏見過這等陣仗,被撕咬得頭暈目眩,趁著這個空當,颯芙帶著姐妹們跑掉了。

待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林間,羅驍從灌木裏鉆出來,撣撣身上掛著的枝葉,笑著拍拍手,又打了個呼嘯。

那天之後,颯芙在淩縣城裏經營起清水閣的生意。樂閣出身的女子,都會些絲竹管弦,一開始也艱難,還好有颯芙和颯蕙支撐,終於漸漸唱出了名聲。

很多城外的人也慕名而來,其中,包括羅驍。

羅驍也不花錢打賞,只挑角落坐,但凡是颯芙出場,他卻很少錯過。

花廳裏那麽多人,換了一批又一批,那個固定在角落的人,終於走入了颯芙的視線。

在颯蕙和趙霖辦了婚事之後,颯芙漸漸從清水閣的生意中抽手,偶爾彈個曲兒,權當消遣。但颯芙並沒有閑著,她購買了一處宅子,提名曰溫芳堂,私下裏接濟一些窮苦百姓,多是四方逃難的老幼。這個舉動一開始是保密的,但後來還是在民坊裏傳開,清水閣的名聲更加響亮,即便是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,也不敢隨意輕薄了清水閣的姑娘。

一日,颯芙剛剛從集市歸來,拐進小巷,停住了腳步。

羅驍正等在那裏。

面見熟客,颯芙福一福,繞過羅驍,正欲繼續走,忽然一怔。

一只小猴子,歡歡喜喜地跑來,與颯芙擦身而過,爬上羅驍的肩膀。

“是你?”颯芙吃驚,也不吃驚。

“羅驍,恭候多時了。”羅驍豪爽一笑。

後來不多久,颯芙辭別清水閣,將閣子完全交給了颯蕙和趙霖,只身隨羅驍來到了霄雲寨,相比較於壓寨夫人,她更像是霄雲寨第二號寨主。

一晃,已是八九年光景,便是現在的樣子了。

“大哥走後不久,夫人收到蕙姐密信,說是清水閣突然被查封,清水閣姐妹們都被抓捕起來。夫人連夜探訪,查出除了蕙姐以外,所有人都並未關押在獄中,而是,關押在齊府。”沐澤道。

“齊昌?”羅驍奇怪,“就算是清水閣犯了什麽事,也該是關在淩縣大獄,送到齊府算什麽?”

“說是齊昌去清水閣聽曲兒時丟了一袋金子,他把所有姑娘都綁到自己府上,是為了親自抓出嫌犯。夫人也覺得奇怪,那齊昌雖是好色之人,但是素來膽小,眼下如此猖狂,實在不對勁。而且不知怎麽回事,淩縣大獄守衛變得很怪,我等平日來去自如,現下竟堅如堡壘,交手之下,便這樣了。”沐澤指指自己的傷口,又說,“沐澤覺得,這件事是有預謀的,齊昌多年老實,與我們相安無事,怎麽大哥一走便出事了。”

“夫人現下在哪裏?”

“夫人正親自監視齊府。”沐澤回答。

羅驍思索片刻,又問:“這件事都有誰知道?”

“只有夫人和我手下的幾個近身,分隊長們和底下人還不知道實情。”

“做得對。”羅驍點頭,轉向玄淵,“我……”

玄淵靠在墻邊,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,說:“恐怕,你這寨子裏當真混進臟東西了。”

羅驍恨恨地垂了一拳,又問:“我霄雲寨的實力,難道還拿不下小小齊府嗎?”

“胡鬧!”頑老打斷他,“那齊將軍官雖不大,但好歹是個營部將軍,何況歸根是他背後的人,魯莽行動你只會自取滅亡!”

“何況清水閣之下並不只是幾個姑娘,還有清水閣一直支撐的溫芳堂,無論如何,要把清水閣和溫芳堂一起保住。”玄淵道。

“玄淵?”羅驍看向玄淵。

玄淵聲音低沈:“這不是針對你霄雲寨的,而是有人,想要攪亂我們的計劃,齊昌不過一枚棋子。”

“那後面的人會是誰?”熹月問。

玄淵的眸子裏閃過一道陰冷淩光,臉頰的肌肉緊繃起來:“昔日除掉乘風盟的人。”

熹月和瑯歌不由冷汗涔涔。

“派個靠得住的人把夫人替換回來。”羅驍向沐澤下令。

“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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